金庸诞辰百年|江湖何在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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时间 2024年3月10日 预览 19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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原创2024-03-08 16:03·澎湃新闻

南美亚马孙丛林中的一只蝴蝶扇动了一下翅膀,就可能引起美国得克萨斯州的一场龙卷风——“蝴蝶效应”的理论,已经广为人知。然而,“蝴蝶效应”不仅能跨越空间发生作用,有时候,它还能穿越时间,在岁月中留下漫长的回声。1998年,当十四岁的我踏入家附近的租书店,花五角钱租下《天龙八部》的第一册时,并没有预料到,这件事于我而言,就是蝴蝶的振翅。

二十五年之后,我尝遍了人生百味,走过了山南水北,眉间有了光阴的刻痕,但自认依然未改初服。我之所以成为今天的我,是无数际遇叠加的结果,而在这玄妙混沌、复杂难测的无数际遇中,我总会把“邂逅金庸小说”放在极为重要的位置。金庸有无数的读者和拥趸,在这千万人中,我不显赫,不高超,亦不伟大,不过有时反躬自省,差可自慰之处,是觉得自己还算热忱、鲜活。我的真诚、勇气,以及胸臆中摇荡的柔情和壮思,与金庸小说的教益不无关系。正因如此,金庸小说对我而言永远是特别的,我也永远感谢金庸。

虽说我深受金庸小说的教益,但其实,金庸的高明之处正在于,他从未刻意教诲世人。在他眼中,世界五色斑斓,人性善恶俱存,人生苦乐交杂。他用观世之眼、悯世之心创造了一个江湖,让攘攘劳劳的人们,多了一方游目骋怀的天地。

什么是“江湖”?它的外壳,是奇诡炫目的武功、来去自如的侠客、纷繁芜杂的门派、恩怨纷争的武林;而它的内核,是炽热难熄的欲望、纠缠难解的情愫、一夫当关的豪情、九死不悔的信念。不错,“江湖”,就是人生。人生中所有的欢乐、苦痛、无奈、纠缠,它都有,只是,它是比我们的日常更戏剧化、更热烈的那个版本。江湖中有快意恩仇,也有身不由己;有挥洒自如,也有进退两难;有掉头不顾,也有百转千回。读金庸小说,我们能代入,能投射,能在人物的身上看到自己,能在他们的生活中看到世界——这种特质,当然是所有优秀的文学作品所共有的。但我想说的是,金庸小说中不仅有坚实的、可以踏足的大地,还有广袤的、可以仰望的天空。金庸一直在回答关于人生的种种问题:人性善与恶的极致是怎样的?一个人可以有多大的勇气去面对人世的磋磨和人生的绝境?人在面临“两难选择”的时候应该怎么办?人应该怎样自知、自见、自我超越?为什么“情”和“义”对人来说重逾生命?

当然,这些问题,金庸并不是直接提出、直接回答。金庸是个擅长讲故事的人,平素十分谦逊的他,也深知自己的这一天赋,他曾说:“我可以把平平无奇的一件小事,加上许多幻想而说成一件大奇事。”听过他口述故事的人,都很认同他的说法。1955年到1972年的十七年间,金庸致力于用笔来写故事,这只是他主业之外的一项工作,无心插柳,竟成森林。他写了无数的故事、无数的人物,据我所知,爱读金庸小说的人往往有一个爱好,就是和同好一起讨论喜欢金庸小说中的哪个人物,又讨厌哪个人物。任我行说举世他佩服的人有三个半,不佩服的人也是三个半,而金庸的读者面对小说中的诸多人物,会觉得“三个半”的名额远不足以容下他们的爱憎。这当然是金庸的成功:他造出来的江湖,如此波澜壮阔;他写出来的人物,如此鲜活生动。

就我个人而言,我倾慕萧峰的本色坦荡,也喜欢张无忌的温和慈悲;我心仪令狐冲的洒脱不羁,也欣赏杨过的热忱真实。此外,郭靖的正道直行、胡斐的至情至性、段誉的真挚谦和、郭襄的天真率直、程灵素的深情婉转、任盈盈的恬退隐忍、仪琳的真淳至善,或令我肃然起敬,或让我心向往之,或使我思之莞尔。金庸笔下的江湖儿女,呈现了若干种理想的人格范本,他们和我们同受七情六欲之累、生死无常之限,却比我们更决然、更洒落、更超脱。郭靖义守襄阳二十年,知其不可为而为之,最终与城同殉;杨过救友人、救故人、救敌人、救仇人,“热血一冲”,死生不问;张无忌武功卓绝,医术通神,却不向逼死自己父母的仇人复仇,因他懂得世间最难的事是“放下”;萧峰手握兵权,身居高位,拥有了热衷名利的人们向往的一切,却因不愿以万骨之枯成一己之功,最后自尽于雁门关。

郭襄

“惟其义尽,所以仁至”,金庸笔下的豪侠们,从不标榜自己仁善,也并不觉得自己了不起,他们只是从心而行,尽力而为,如此而已。读金庸小说,我常常热血沸腾,神游天际,暗叹如此过活,方不枉一世为人。掩卷之后,我也清楚现实中没有降龙十八掌和九阳神功,知道现实中的人没办法随意跃马山川、浮舟江海,但我愿意相信,当郭靖、杨过、张无忌、萧峰、令狐冲这样的人被写出来时,人性的边界便已经被拓宽了。他们像镜子,让困于凡尘的我们自惭形秽;也像星辰,让翘首瞻望的我们心怀希冀,愿意相信“我欲仁,斯仁至矣”,愿意相信尘世中有超越柴米油盐之琐碎、利益得失之短长的东西。

不过,读金庸小说,绝非看情节来猜“他是好人还是坏人”的游戏。金庸深知人性的复杂,也最体谅凡人的不得已。他笔下的所谓“恶人”,并不只是主角的背景板、小说中的工具人。他们有来龙去脉,不会因为情节的需要突然出现;他们有自己的爱和痛,不是千篇一律的“大白脸”。读者不会忘记金庸笔下的李莫愁、马夫人、慕容博、岳不群——如果以善恶的标准说,他们毫无可取之处,但他们是极成功的小说人物,不仅给人留下深刻印象,还让人掩卷深思。

更让人感慨的一类人物,是身处善恶之间,被无常捉弄的那些人,如谢逊、慕容复、林平之。他们奋力和命运相抗,却一败涂地,身入魔障。幸运一点的,最终获得救赎;不幸的,最终走向毁灭。在金庸笔下,有的人毫不费力就能称心顺遂,有的人费尽心力却南辕北辙,因为金庸始终相信,不谋求更好,不着力更佳,不刻意更高明。可与此同时,金庸绝不轻视、苛责那些已经拼尽全力的人,哪怕他们不幸走上歧路、最终吞下苦果。金庸对凡人的弱点和由之而生的苦难,总是怀着唏嘘和悲悯。不过,也有一种人是金庸常常批评和讥讽的,那就是欲念满身,为获得名位、利益、权力而汲汲营营,甚至践踏、伤害他人的人,如公孙止、鸠摩智、左冷禅、戚长发。金庸勾勒出他们的面目,是为了警醒世人:有的“登天”之路,是以把灵魂出卖给魔鬼为代价的。

虽然金庸常常赋予不谋求、不着力、不刻意的人“幸运”的人生,如他让无心学武的段誉学到绝世的武功,让无欲无求的虚竹得享世俗意义上的“成功”,让全无机心的石破天每每化险为夷,甚至“征服”了那些城府深沉者,但与此同时,金庸也欣赏、讴歌那些心怀“精诚”的人——这两者并不矛盾。文天祥说天地间的“正气”赋形之后,“在齐太史简,在晋董狐笔。在秦张良椎,在汉苏武节。为严将军头,为嵇侍中血。为张睢阳齿,为颜常山舌”,同样,“精诚”也可以有无数种表现形式。

精诚可以付诸天下,也可付诸爱人——郭靖不畏铁木真、忽必烈的天子之威,为天下黎民,生布衣之怒;十六年的时光,没有冲淡杨过的相思之情,他在断肠崖候小龙女未得,悲痛欲绝,纵身跃下了万丈深渊。精诚者可以一往无前,也可以及时转身——赵敏只身闯入张无忌的婚礼现场,面对一干高手的阻拦、面对范遥“世上不如意事十居八九,既已如此,也是勉强不来了”的劝阻,说“我偏要勉强”;程英爱上了杨过,自知他已有良缘,只默默做一个“局外人”,对陆无双说着“你瞧这些白云聚了又散,散了又聚,人生离合,亦复如斯,你又何必烦恼”,却“忍不住流下泪来”。精诚者有时是幸运的,杨过跃下悬崖,落入寒潭,竟然寻得了去谷中秘境的路,由此与分离十六年的小龙女重逢;但有时候,他们是不幸的,陈近南一生辅佐郑氏反清复明,心怀坦荡,行事磊落,却为郑克塽所忌,最终遭其偷袭而死。但是,得失成败,生死荣辱,何曾减损精诚者的意志!彭莹玉不愿说出白龟寿的下落,一目已被丁敏君刺瞎,然而他面对剑刃,还是轻蔑一笑,说“大丈夫做人的道理,我便跟你说了,你也不会明白”;令狐冲宁死不肯加入日月教,面对任我行以名利相诱、以婚姻相胁、以解吸星大法反噬之法相逼、以死亡相迫,还是断然拒绝,说道:“大丈夫涉足江湖,生死苦乐,原也计较不了这许多。”

不难看出,在金庸的笔下,“情义”是顶重要的事。师徒之情,不减父子,张三丰师徒即如是;金兰之契,有如手足,谢逊、张翠山夫妇即如是;知音之交,可托性命,刘正风、曲洋即如是;爱侣之间,死生相从,杨过、小龙女即如是。但“情”不仅仅存在于光芒万丈的主角、英雄身上,也存在于反角、小人物身上。商剑鸣不是什么好人,但在他死后,他的妻子商老太“仍然崇拜他,深深地爱他,至老不减,至死不变,对他的死亡永远感到悲伤,对害死他的人永远强烈憎恨”;东方不败是野心勃勃的枭雄,平生造恶无算,可他的旧友童百熊,却对他关怀备至,哪怕被他冷落、辜负、伤害,还是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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